在连续10小时的攀爬后，晚上8时24分，黎志伟和他的轮椅已经在222米的高中上，悬空了整整一小时。

黎志伟，「亚洲攀石王」，17岁夺得亚洲青少年攀登赛冠军；25岁世界攀石巡回赛第八名；2008年，9秒窜上14米高包山，获香港民俗攀登赛「抢包山」冠军。

2011年，在事业巅峰时期，他突遇车祸，永久丧失了行走能力。即便如此，他从未放弃攀岩，在轮椅上就任港队攀山教练、为伤残人士设立「攀树工作坊」、成立香港轮椅拳击总会，2016年更是徒手攀登狮子山，该段经历被拍成纪录片《结CRUX》、改编成电影《狮子山上》，他也因而成为香港十大杰出青年。

2021年1月16日这天，这名登山痴在「城市攀登300+」活动中，试图挑战新界区最高大厦、与埃菲尔铁塔齐高的如心广场。此活动由香港知名地产公司华懋集团举办，意为脊髓损伤患者筹集善款，他参与其中，成为世界首位攀登摩天大厦的轮椅人士。

十多名市民赶来现场，“想亲眼见证他创造奇迹”；成千上万人蹲在网络直播间，“等待为他登顶那刻喝彩”。

从上午10点15分到晚上8点24分，十多个小时，他顶着骄阳，吹着寒风，一点点扯动绳索，缓慢向上。可就在离天台仅有48米时，一阵强风突然袭来。数次，他被拍打到玻璃墙上；他的体温、体力在高空中逐渐流失；他引力向上的绳索纠缠在一起，打了结，怎么拉扯都不动。一时间，他如同落入蜘蛛网的飞虫，僵在空中。

全香港都在为他揪心。

贫民窟里的冠军

攀岩，是很多人的兴趣爱好，却是黎志伟的逆天改命之道。

他自小贫穷，父亲打散工，母亲是酒店服务员，家有兄弟姐妹四个。一家六口，挤在深水埗破旧唐楼的出租屋里。

父母无暇顾家，他是大哥，担起了责任。白天，他拉扯弟妹；晚上六点，他买菜，煮饭，待爸妈回来，一家人吃。

他唯有的家庭教育，是父亲的棍棒。父亲喜好酗酒，喝醉回家，追着他打。他赤脚逃出家门，躲在楼道的楼梯后，“自怜自伤，靠泪水度过长夜”。 

不想再“在泥地里生活”，他发了疯想“脱贫”，“让将来的生活好一点儿”。

他试过“靠知识改变命运”，可问题是“输在起跑线，要追谈何容易？”。“学科太多，支援太少，顾上中英、又弄不好数理，父母不会，没钱请补习老师”， 他拼了命学，“40人中考到第16至24，已是极限。”

但他的体育极好。童年，他“将每天仅有的三元零花钱存起来买乒乓球板与篮球”；小学，他跑步比赛常得名次，被体育老师收为徒，训练体能与耐心；中学，学校新建了攀岩墙，同学磨蹭好久上不去，他五分钟登顶，不喘一口气。

老师找到他，说要训练他攀岩，送他去比赛。

他的机会终于来了。“我输在家底，输在学业，输在起跑线，已经不甘心，体育我不能再输，大家都一双手一双脚、没有理由你比我优胜吧?”

他要赢。

他报名了亚洲青少年锦标赛。每早5时，他准时起床，第一个到达攀岩场，跑步，训练，最后一个离开。他不恋爱，不娱乐，“当时已经知道自己起步迟，无睱浪费时间，只有每天追赶、争分夺秒，才能嬴过其他对手。”  不出意料，他夺了冠。

他想驰名世界。去欧洲比赛，他一人分饰教练、领队、运动员三角，拉着65升大书包及40升行李箱上了飞机。为省钱，他在机场或者公园抱着行李过夜，在空地的巴士站垫张报纸坐一整晚。比赛持续数月，他得了攀岩界的世界第八名——香港区的最好成绩。

成就越来越多，他名气越来越大。一时间，全香港都在流传「贫民窟飞出了登山冠军」的故事。

然而，命运将给他的一切，很快收了回去。

在一个平常的夜晚，他驾着电单车从铜锣湾回屯门。突然，前方的车减速切线，他连人带车被掀翻在地，后方的车毫无预料，紧接着也猛得一下撞了上去。

“其后发生了什么事，就不知道了”，“好像是我躺在地上，很累，浑身发力，接着，我就在救护车上面了......”

巅峰期遭遇车祸

迷迷糊糊，他睁开了眼。黑暗中，他试图移动全身，却只有双眼听使唤。

他看到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喉管。右手的喉管吊着盐水，左手手指接上了心跳机，右胸口的喉管接着术后排血水的液体袋，还有根喉管通向了尿袋。

“好好休息”，太太和教练出现在病床边，湿着眼眶对他说。

“手术做了多久?” 他问。

“六小时左右”，她们答。

医生来了，“你胸椎第十一、十二节前后位裂了，有碎骨出现。手术很成功，碎骨已经清走了，胸椎也固定了。”

他问，“那是什么意思？什么时候会复原，要休息多久?”

医生答，“意思是，你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及活动能力，下半生，要在轮椅上生活”。

父母来医院探他，忍不住泪流；怀孕七月的太太来看他，眉头紧缩。深夜，他独自看着天花板，瞪着眼，“害怕、迷惘、不知怎么办”。

他想动，动不了，不停踢脚，没有反应。发力多了，腰部痛，连踢脚的念头也不再有。

他想喝水，伸手去拿杯子，但手似千斤重。他请太太帮忙，太太将杯子递到他嘴边，他弯腰去喝，脊背撕裂得痛，只能用饮管吸啜。

他想进食，在病床上坐立，但又无法弯腰；他试图用嘴吸食，却将饭菜弄得满身都是，油顺着被子往下滴。

他大小便无法自理。排泄系统失去知觉，他只能用尿片；直到臭味出现，他才知道尿片脏了。找医护人员帮忙换，他生不如死，“一把年纪了，真是什么尊严都丢掉！”

昔日的攀石名将，落得如此田地，他问上帝，“为什么？为什么是我？”

坐轮椅也可自由自在

“你可以住在医院，住多几个月都没有问题”，因为医生查床时的一句安慰，他有了危机感。

他看了看周围病床，很多与他情况类似的病人不愿接受现实赖在医院，一住就再也离不开，变成了“院霸”。

他不愿做这类人。他怀念那个战胜贫穷的自己，“我为什么要做运动员？不就是不想走父母那条路吗？”，“我没有可能不可能的概念，觉得什么事情都能做到，做不到只是时间问题”。

他从太太那里要来手机，搜索资料，“想看看坐轮椅的人是怎样生活的，可以做些什么?”

躺在病床上，他大开眼界，好多人没了双腿一样过的快乐，“外国人用轮椅可以上下楼梯、出入沙滩、自由上学、上班下班，一个人进进出出，很自在。”

他心想，他们做得到，他也可以。他对生活重新燃起幻想，幻想坐着轮椅上进出，幻想去看世界，幻想工作，幻想攀岩，幻想坐着轮椅上陪即将出世的儿子成长。他沉溺于外国人坐轮椅的片段中，盯着看，一秒不停，直至手机没电。 

他鼓起勇气，将遭遇写在Facebook上，“我肚脐以下部分已失去活动能力，但我要学习面对，创造奇迹。” 很快，来自亲人、朋友、粉丝的上百条留言为他打气，“加油呀志伟！”“祝福你！”“我会为你祈祷，希望如你所说创造奇迹！”“永不放弃，精神上，身体上也是!”

看着留言，他“立志要帮自己行得走得，重做黎志伟。”

重生之途

他找义工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，“剪了短发，代表重新开始”。

他学会了控制大小便。一条尿喉、一支润滑剂、一块消毒酒精、一张湿纸巾，每三至四小时导一次尿，每次尿量，逐渐控制，直至身体有知觉。 

他学会了穿衣。用手依次套上衣、裤、鞋、袜，开始要十分钟，反复练习后，他五分钟搞定。 

他在病床上健身。请朋友买来橡筋绑在床头，每天早上7时，准时训练引力向上，30次一组，3分钟4组，锻炼手臂力量。大汗淋漓后，他找回了对生活的掌控感。

他学会了坐轮椅。职业治疗师把轮椅推到他床边，教他如何从床上过到轮椅上。他尝试做，身体完全不听指挥。他们将他直接放上轮椅，他全身疼，坚持不到15分钟就要回床上。当晚，他用手机反复播放过床动作并默默训练，第二天，职业治疗师再次到来，他一次成功。

他再次回到了高空。他将两条攀树绳系在高柱上，借助滑轮的帮助，把自己拉到了顶峰，“找回高空的那刻，相当美妙”。

他又回了攀石场。15米的场地，车祸前他用8秒登顶，如今，他双手抓紧绳索，引体上升一样将自己往上拉，休息了四次、用了九分钟，终于登了顶。在顶峰看风景那一刻，“从前的黎志伟返回来了”。

2016年，他立志登狮子山。攀登前，40位队友把他搬到狮子山顶的崖壁旁，他扯着绳子，一点点从山腰爬到山脊，从山脊爬到山顶，靠着毅力完成了全程。

如今，他面前是如心广场。

一个小时已经过去。

现场风速高达每小时42公里，他全身冻如冷铁，双手一度抽筋。他尝试将打结的攀登绳解开，但屡次失败。最终，工作人员发现攀登绳已经系死，无法再攀爬。

这次挑战，终究留下了遗憾，然而他已为脊髓损伤患者筹得500万港元。直播间的评论区里，港人赞他英雄，夸他唤醒了香港的狮子山精神，而这也正是他认为比登顶更重要的事，“2020年是极不容易的一年，我希望借今次攀登挑战，鼓励香港人即使在艰难时候，仍然要相信自己、心存盼望、攀返上去”。

从游行到国安法，从国安法到疫情，香港整年社会情绪低沉，黎志伟攀登高厦，无疑是给整个香港社会及民众一记强心剂，一股精神力量。香港还有哪些有趣的人与事？欢迎关注香港城市大学EMBA，聆听香港故事，收获前沿视野，紧跟国际潮流。